在哪里不是活呢,与其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日复一日的焦灼,不如去开启新的旅程吧。
这是娄翠荣的书写笔记扉页的一行字,是很标准的小楷,蓝色的钢笔墨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变得淡蓝,字迹的一圈有淡黄的坑迹。
我快速翻动书页。她在第一页写:人的死亡,和钟表的停摆是不一样的,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昨天再也不会变成今天,钟表可以维修,当它装上电池,它就恢复生命了。
但是人不一样,她还这样写:人的死,就是再也不会睁开眼,你再也不会听见他站在阁楼上呼唤你吃饭,再也不会看见他在壁橱前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你再也不能调侃他丑人多作怪,你的茶壶没有人清理,里面会布满铁锈味,那个味道一直在杯口萦绕,教书的时候,口渴时喝水,从喉管滑下去的味道,一直泛着苦涩的滋味。
我没有看中间的内容,因为董蕾还在旁边等着,我看了最后一页。
她在最后一页用有些扭曲的笔画写:远方到底是什么,是在书里看见的天安门的旗帜,还是万众欢呼的沸腾声。
毛弘走了以后,我每天起床,看见他那个军绿色的大衣挂在橱柜上,他那个别在胸口衣服上的徽章,血红色的,鲜艳的,像心脏一样跳动的徽章。看了让人心里难过。
毛弘走了,走之前他对我说,希望以后,你不再身不由己,不被世俗束缚。
我知道远方就是我现在最渴望的东西。那就是我从小就一直在追寻的,在国旗下呐喊的自由。在田野里奔跑的自在,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生病了有钱看病,累了有家人在身边的幸福。
我在这里,我存活在这个世间,我不是被他们抛弃的孩子,也不是被野狗追咬的乞丐。我是毛弘的妻子,我是我自己。
我合上笔记。
董蕾问我,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
我反问他,这本日记你没看过吗?
她写的字太多了,我懒得看。董蕾摆摆手,我发现她的女子烟已经抽到了第二根。
“娄翠荣对生活的渴望度很高,不是那种会因为丈夫死了就疯了的人。”我用比较书面的语气跟她解释,读完这本日记让我心情沉重。我在知道她这个人之前,并不知道我的举动会对她的人生带来如此大的转折。
董蕾没回我,自顾自的抽烟。
雷声突然在窗外响起,窗棂跟着震动了几下,黑色的鸟群绕过灰色的电线杆,在晦暗的天空里返航,闪电迟了几秒随之而来,照亮董蕾扭曲的半边脸,像是街头贩售的木娃人偶,血红的唇,煞白的脸,徒增恐怖。我看见她的眼神在桌上的那本日记上停留了一下。
跟董蕾告别后,我回到旅社,打开日记准备写点什么。
我很少在自己的日记上写字,大多都是没对别人开口说的话,有时候一个月才会动一次笔,每次拿出来上面都有一层薄灰,但我从没舍弃携带过它,只要看到它橙色的外壳,就会让我感到心情平静 。它是我的自欺欺人的填补品。
娄翠荣的日记与我不同,她的日记一直在拯救她自己,从患有喉疾的中年女人,到年轻力壮,胸怀热血扛着枪的女子兵,再到最后日记结束,犹如完成了一次新生。
不过我已经做好有人不断死去的准备了,我在心里说,娄翠荣只是第一个。
我打开父亲送我的那个宝蓝色的钢笔,黑色的墨水已经在上面干透,刚下笔的时候不怎么显字:
201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