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叫刘文,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余岁,看起来却很黝黑老成。
“好咧,刘大人。”晃黑腚乐呵呵地点头应道。
他放下锄头,过去帮刘文一起丈量田地,嘴里问道:“俺们大寨村到县里的路可难走,刘大人过来可不容易吧?”
“是啊,天没亮就起身,日头都快落了才到。”
“那今天到俺家里住吧?俺今天打了一只野兔,一块吃了。”
刘文连连摆手,道:“我不能吃你的东西……”
“一只野兔有啥打紧的,要不是刘大人,俺哪有现在这日子,早饿死哩……”
两人推拒了一番,晁黑腚很是热情,拉着刘文不放,刘文于是与晁黑腚约好了,若是不收是钱,是不敢上他家去吃的。
刘文想的是,晁黑腚也是这大寨村难得的聪明又口齿伶俐之人,正好有许多事问问他。
到了晁黑腚家中,晁黑腚乐呵呵地让婆娘把野兔拿去烧了,他家的孩子又围着刘文笑咯咯的说了好一会话。
周围的邻居听说刘大人又来了,纷纷上门,捧着鸡蛋果子地送过来。
刘文一一婉拒了,和晁黑腚在桌边坐下来闲聊。
“这次来你们村,还是要了解一下税赋的事。”刘文开口问道:“你家里有三十亩地吧?”
只这一句话,晁黑腚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
“要说以前,那日子是真没法过啊,俺阿爷在的时候,家里就五亩地,又租了范员外的十五亩。地租是四六分,阿爷四分、范员外六分。一年忙下来种四十石粮食,交给范员外家十八石,阿爷得二十二石,然后田税要先交三石……”
刘文听到这里,给晁黑腚普及了一下,道:“开国时太祖定下田税,三十税一,但士绅不用交田税,每县有多少土地就得交多少田税,此为定数。楚朝两百多年下来,士绅田地越来越多,县里把本该由士绅交的田税分摊到你们身上,故而你们要交的田税也超过了十税一了。记住,以后田税也只有三十税一,不会多收你的……”
“好咧,以前可不止十税一哩,三石的粮税,还得再加上淋尖和火耗,得交四石。”晁黑腚道:“我们大寨村离县里太远了,都是范员外代征,范员外是个大善人,但范管家那腿脚可了得,每次淋尖踢斛,那一脚下去,俺和阿爷的心肝都疼得厉害……
交完田税,剩十八石粮,一家人紧一紧,勉强还能吃一年,但可还没完啊,可还有佣税。不交佣税,俺和阿爷就得去徭役,一人又得交一石粮食……”
刘文道:“若朝廷真要派徭役,是不会因为你们交了佣税就免除徭役的。”
“怪不得哩,俺就说,明明阿爷交了佣税,咋还是被带去服徭役?那年俺阿娘一人在家里累了一身病,没两年就去了啊……”
晁黑腚说着到这里,眼眶发了红。
这时候他婆娘韩蛐儿端着兔肉进来,她生得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刘文还壮实不少。
“哭啥?刘大人来了,你陪大人好好说几句话,咋还抹了眼泪……”
“你这婆娘懂啥,现在日子好过了啊,可惜阿爷阿嬷没熬住啊。”
晁黑腚说着挥了挥手,把韩蛐儿赶开,咧了咧嘴,又向刘文道:“刘大人快吃,趁热。”
刘文点点头,却也只夹了两口。
他知晁黑腚的婆娘孩子是怎么劝也不会上桌的,自己少吃几口,晚间他们才敢多吃几口剩菜。
“大人你多吃些,俺婆娘手艺差,但这兔肉可新鲜……”
“接着说你们以前还有哪些税?”
“佣税之外,就是这丁口税。那时候俺家交六石丁税。”
刘文手中的筷子停了一停,问道:“六石?”
他转头看了看这破屋,又问道:“你家哪有六口人?”
“那时俺阿爷阿嬷还在,俺还有个二儿子,才两岁就没了,但这丁税还得交不是吗?后来阿爷阿嬷也没了,但县里一直没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俺一家三口,得交六口人的丁税哩……”
纵使是过往的事,刘文听得也是大怒。
丁税也叫人头税,从东汉起就有了,以前都是向成年丁口收缴,楚朝则是三岁以上的小儿就得交丁税,后来又成了三月大的婴儿也得交。
这年头,孩童夭折率极高,生了就要缴税,死了却不给抹掉……
刘文想到这里,手中的筷子抖了抖,兔肉掉回了碗里。
他又问道:“如此算来,你家里一年只剩下十石粮,可够活?”
晁黑腚道:“真有十石粮,一家人混着树皮吃还可能活下去哩。刘大人忘啦,还有粮税、调税、辽饷、剿饷、练饷……”
刘文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晁黑腚又道:“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啊,遇到灾年,也只能借债了……俺家人能活下来,是运气顶顶好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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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
他放下筷子,叹道:“那样的年景,活不下去啊。”
“咋活得下去哩?俺阿爷把最后一块疙瘩饼给了娃,活活饿死了啊。”
晁黑腚说到这里,又把桌上的兔肉往刘文前面推了推,道:“要不是刘大人前年给俺家分了田,俺都想好哩,俺也得带着婆娘去造反。”
刘文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反而笑了笑。
“说说如今吧,日子如何了?”
晁黑腚抹了抹眼,一拍大腿,道:“嘿,俺有三十亩地种着,三年都不用交田税,又不要给地租。刘大人你说哩?要不俺说刘大人是俺的恩人哩!”
他说着浮出笑来,又道:“不瞒大人,俺种自家的田更卖力些,又修了水渠,去年得了六十多石粮。俺婆娘又种了些番薯,再养了些鸡仔,在那边犄角旮旯的地方种了点菜,日子可好过哩,可惜俺阿爷没熬到现在……”
刘文微微笑了笑,神情有些满足,又问道:“除掉田税,你去年交了多少别的税?”
晁黑腚也有些得意,又是说到高兴处,也没仔细想,开口就道:“俺足足给了十四石粮哩。”
刘文眉头一皱,问道:“怎要十四石?”
“俺家六石的丁税,三石的佣税,一石的调税,还有二石是给村里修渠的……对了,俺还去修了三个月的渠……”
“修渠的工钱呢?”
“工钱?俺给自个村里修渠,哪要工钱?等今年地里不忙了,俺们还得再修两条渠哩……”
刘文又问道:“十四石粮食?那是还收你火耗了?淋尖了没有?还有,你家只有三口人,去年只该交三石丁税,一石调税。又从哪多出了十石?”
晁黑腚是个精乖的,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吱唔起来。
“刘大人你辛辛苦苦来一着……看俺们日子好过起来就是了……十四石不多滴,俺去年种了六十多石粮哩……”
“一家人一年剩四十多石粮,也就刚好够吃饱而已,算多好过?我问你,今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