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幻境始末(下)

漓海之滨,方圆万里,目视无极,狼烟蔽日,黑云压顶,不知时辰。

铁骑奔腾,横刀立马,马蹄之下倒下士兵的盔甲被踩碎,唯留的肉身亦四肢分离。长矛与剑戟碰撞的声音刺耳,却又渲染出另一番安静,这是死亡弥漫的安静,是心底绝望的安静。岸旁残迹中有渔船的残骸,晾晒渔网的木架,暗红色的海面上随着浪淘漂浮着,碰到一团堆积的尸体,又在原处打转。可以想见,以前这里当有一处以捕鱼为业的渔乡村庄,不知战事来临前,是否有人获悉天降灾祸,而带着家小,背井离乡,在无人知晓之地求一线生机?

或是毁家纾难,扔掉了船桨,以血肉之躯抵挡过敌人的战马铁骑?

绪赫行让阿月去往营帐处,其实营帐已经没有了,淳于弋作为军队主帅早已经直面敌军,在前线杀敌,所谓营帐,不过是远处那朵朵白顶的坟茔,如开在冥界一途的曼珠沙。

此战之外,是否仍有战场?此刻无人有心去推测和猜想。苏卫王城此刻是什么景象?也没有人转身回望看一眼故土家乡?悬山之中仙人遗迹是否也被暗中捣毁?驻扎守土的那队人马,是否已经尽数埋在霜雪之中?更无人再思及……

那日阿月的梦境已经投入现实,扯着师傅哭泣的时候,从没有想过那个梦境其实是上一世记忆的投射,起初甚至以为是风寒之际,头脑混沌生出的梦魇。此刻,眼前拉开的是战旗破碎,淬锋军的淳于寒安将军在不远处,已经从战马之上下来,一柄长戟生风,挥舞过去,带着无尽杀气穿身数名敌军,倒下的敌军身上,冒出一缕不知真假的红线,又同沟壑之中流淌的血水一道,向漓海流去。

漓海之中,在海妖妺的手笔之下,因龙漓囚禁此处,早已生灵全无。此刻的海在风浪中,死寂海水不断拍打着这一片沙土,一层又一层血痕残骨,在冲杀的命令之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最后的丝丝理智也更荡然无存,但战场之上,肉搏之时,何为理智?

而莨国精锐此刻已经无需尽出,目光越过那些方阵和铠甲,在训练有素不移方向的铁靴踏步沉闷声后,阿月看到,端坐在人群之后,八匹战马拉着的车架之上,雪青色的帷幔罩住莨国主帅,此刻端坐着由众人护拥前行。

海风将帷幔吹起之时,许是看到淳于弋已经双肩中箭,砍断箭尾仍誓死不退的模样,激怒了这位迫不及待要吞并眼前土地的新王,他乘着海风亦持着一杆红缨枪,踏过人群,雾山一般的盔甲,如同一团乌云,从众人头顶滑过,直向淳于弋与淳于慕而去。

他脸被头盔掩盖大半,仅露出的半幅模样,露出鹰一般锐利目光的眼睛,阴鸷非常。阿月大惊,这人,同此前所见已经极为不同,判若两人,此人,正是万乘城中,领着他们的那一位纯善无辜,极易哄骗的莨国王之子。

原来浮线于此,当初他的天真和笃定,还有万乘二字的深意,原来如此!

恐怕在他眼中,他们几人,淳于弋、淳于慕、她自己还有师傅迟娑,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是阻碍莨国立下万世基业的仇人,而这样的血海深仇,与吞并天下的野心缝合,正好符合了海妖妺口中的那些人特征。

此役,归根结底,仍是海妖妺所主宰。

眼看着这人将一匹战马之上持刀迎上的人踢飞,直指离他近些的淳于慕,阿月飞奔前去,手中的长剑乱砍着,勉强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淳于慕,小心。”阿月边冲上前去,边喊着。

这段记忆之中,阿月并没有多大的神通一般,劈砍的手法老练之中又带着生涩。在嘈杂喧嚣,杀戮未停,喊叫嘶鸣未停的战场之上,这个声音显得如此微弱。

但是淳于慕仍然听到了!这个声音似乎唤醒了什么一般,翠绿色的光从天际破云而来,将莨国主帅与淳于慕之间猛烈划出了一道长沟,浑浊的水迅速灌入,形成一条隔绝冲锋的长河。

而阿月亦在此刻,手中长剑砍向了挡在自己面前的最后一人,那人头颅滚地,眼中惊恐渐渐变成空洞,阿月惊在原地,亦愣在原地。

阿月并不知道战场之上这些人到底是谁,只是对自己,这样一剑砍断别人脖颈的自己,十分诧异。因而,即使已经看到莨国那位不知名姓的王之子,如今战场之上的另一位主帅,望过来之时,眼中凶狠更甚,在面对这样一条长沟无法跨越的当下,更被激怒,迅速掉转马头,朝着自己而来,自己却无法动弹,身体被定在了原地。

一身薄衣,套着不合身的戎装,阿月此刻更觉天寒地冻,愣在原地只看着地上那颗头颅生出一根根红线,又渐次化为血水。

敌军主帅几步跨马,已经距离十步之遥,长枪挥下,正向阿月。

“阿月。”淳于慕大喊道,持着夜笙,飞越过长沟,迅速飞身到阿月身旁,将纹丝未动的阿月迅速拉离了长枪之下。

“你怎么来了?”淳于慕护住阿月问道,阿月此刻脑中空茫,无数不知模样的身形一一闪过,她头痛欲裂,勉强回复道:

小主,

“绪赫行来找我,说……”

阿月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一声惊恐的“将军。”

二人循声望去,看到淳于慕胸前被一杆长枪插入,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