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补虚羸者,本中经。
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者,本下经。
这段话揭示了中国传统药学的两个核心特征。首先,药物被分成上中下三品,“毒”作为定义三品药的标准而引人注目,这一以“毒”为中心的药物分类法是中国传统药学的基础,成为后世本草书写的准则。其次,毒指向一种具有治病价值的猛力,而非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躲避的东西。正是因为有此疗愈力,大多有毒的“下药”被用来治疗各种疾病。“毒”的两面性在《神农本草经》中得以显着体现:因为它不仅能使人受益,而且能造成危险,所以病人只能在短期内谨慎地服用毒药,病好了就该停药。文中暗示,如果使用得当,有毒药物可以治病;如果使用不当,它们就会造成伤害。
《本草中国》第二季(2019)剧照。
虽然毒药是有用的治病之物,但《神农本草经》把大多数毒药归入下药,认为它们不及中药和上药。中药不是用来治病,而是用来强身健体,避免生病的。这一目标和汉代发展起来的一种医学哲学相吻合,如《黄帝内经》中的一句格言所云:“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预防疾病的发生总是比得病后治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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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无毒的上药用于实现一个更高的目标:延年益寿,这一愿望与中国的“养生”思想产生共鸣。这个古老的传统建议人们常年摄入滋补药物,如茯苓、松脂、云母等,并结合身体运动、呼吸吐纳和静思冥想,以达到长寿的目的。这些方法旨在补气、祛除会让身体衰亡的内毒,因此,无毒药物能“轻身”,净化身体的毒素。与此同时,有毒药物以其特有的“厚”使身体充满活力,以便与疾病搏斗。毒药虽然能有效治疗疾病,却会阻碍人们实现更高的目标―健体延寿。
《神农本草经》的正文详细描述了365种药,包括矿物药、植物药、动物药和食物药,注明了每一种药物的味、气、主治、功效、产地,有时还有别名。头两条,即味和气,是中国传统药学里定义药性的基本概念。每一种药物都有下列五味之一:辛、甘、酸、苦、咸,这些味道不一定和我们今天的味觉体验一致,而是五行学说中的抽象概念,此学说把药物的味道与身体的特定器官相对应:辛入肺,甘入脾,酸入肝,苦入心,咸入肾。这种对应性为医家开方用药提供重要的理论指导。此外,“气”在《神农本草经》中指药物的热度,如寒、温或平,每一种“气”指示药物引起的相应的身体感觉。例如,温性药会使身体觉得热。“气”的这一定义涉及药物的物质性,它和我们熟悉的周身循环之“气”这个概念有关,却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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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神农本草经》在序录里概述了以“毒”为中心的药物组织架构,但它并没有注明365种药里的每一种药是否有毒。在中国传统药学的形成期,此类知识很可能尚未系统发展。直到5世纪末,随着该书的一个重要注本的产生,对毒药的详细阐述方始出现。
《本草经集注》中的毒药
大约成书于500年的《本草经集注》是中国药学史上的一部关键文本。它在《神农本草经》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倍的药物,并补充了更多关于药物外形、产地、效用的信息,大大扩充了药物知识。重要的是,它指明了730种药中大多数药的毒性,并详细论述了中国传统药学里一些常用的有毒药物。该书也阐释了炮制、使用这些毒药的各种技术。因此,要研究中古中国毒药的理念和应用,《本草经集注》是不可或缺的文本。
《本草经集注》成书于中国政治分裂的时期。从4世纪初至6世纪晚期,匈奴、鲜卑、羌等游牧民族在北方建立了自己的政权,汉人则在黄河以南地区相继建立了一系列政权。尽管政治动荡,但由于医学世家的崛起和宗教医疗的繁荣,特别是南方的一些门阀望族编写了颇有影响力的医学着作,因而该时期的医学活动蓬勃发展。在汉代,医学知识主要由师父传给他精挑细选的徒弟,但在这个新时期,医学主要在世家大族内部传承。而且,这一时期佛教和道教的迅速发展大大丰富了治疗手段;不同宗教信徒用药物、禁咒、冥想等方法治疗病患,并试图实现身体的跃升。特别是江南地区兴起的道教炼丹术,以其利用强劲矿物质的丰富经验,影响了当时药学着作的撰写。
《本草经集注》的作者陶弘景,南朝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附近人士,出身士族。陶弘景学识广博,20多岁即以能文善书闻名。因为家庭的影响和个人的志向,他还精通医学。据他自述,他家数代行医,父祖均熟谙方药,靠一部《范汪方》医治了百千人。虽然没有证据表明陶弘景自己也行医,但其家人治病疗疾的活动很可能有助于他研习医学。根据《隋书·经籍志》所录书目,陶弘景编撰了八部医书,包括本草、方书和炼丹着作,所有这一切表明他有丰富的医学知识。
陶弘景年轻时就对道教着作感兴趣,他所生活的江南地区是新兴道派发展的沃土,5世纪时对社会精英有很大的吸引力。492年,在南齐朝廷当了十多年小官后,陶弘景决定弃官归隐离京城不远的茅山。在那里,他一心修习冥想和炼丹术,并编撰道教着作。也就是在这段隐居的岁月里,陶弘景完成了《本草经集注》一书。
顾名思义,陶弘景的这部书以《神农本草经》为基础,但对其结构和内容都作了重大改动。该书以一长篇序录开始,其中陶弘景不仅评注了《神农本草经》简短的序录,也详细说明了药物的炮制法,列举了治疗主要疾病和解不同类型毒的药物,以及各式各样的组方配伍法。他在序录起始即阐明了编撰这部药学专着的动机,指出在《神农本草经》问世后的几个世纪里,医书作者们不是对该书进行编辑,就是撰写独创的药学着作,由此造成了许多舛错和混淆,使行医者误入歧途。为了纠正此种混乱局面,陶弘景精研他能看到的所有药学着作,在此基础上编撰了这部新的本草书。因此,《本草经集注》反映了陶弘景汇编、整合药学知识的努力,这种药学知识结合了经典医书的智慧和当时对医药的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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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经集注》共载药730种,一半(365种)抄自《神农本草经》,另一半来自陶弘景所言的“名医副品”,指的是从汉代到当时的医家对药物的增录。每一个药物条目包含三层书写:第一层是《神农本草经》原文,用红色大字如实抄写。第二层是汉以后医家们对此药物的评注,用黑色大字书写。重要的是,这一层书写指明了药物有毒与否。虽然我们无法知道此种说明的具体出处,但是陶着首次将此类知识系统地纳入本草书写。第三层则是陶弘景自己的注释,用黑色小字写在每个条目的最后。
通过建立这种包含若干层次的书写模式,陶弘景开创了为本草书作注的悠久传统。他并未修改《神农本草经》这部汉代经典,而是保留了它的内容,并且增补了来自其他医书的信息以及他自己的评论。为了区别这三层书写,他用了不同颜色和不同大小的字。因为原书早已失传,我们无法确知陶弘景编撰此书时用的是什么书写材料。虽然东汉已发明纸,但是直到5世纪纸才成为宫廷的常规书写材料,而它传播到社会其他阶层可能就更慢了。因此,陶弘景完成《本草经集注》的时间是中国书写技术发展的过渡期,当时纸逐渐取代了简牍这种早期的书写材料,陶弘景有可能使用两者之一作为载体完成其本草书写。
虽然《本草经集注》原书已不复存在,但是该书现存的7世纪纸质写本的一小份残片,让我们对陶着的原貌有了具体的认识。
该文书20世纪初出土于吐鲁番地区,有可能是唐代皇家图书馆的官方抄本。它包括四种动物类药:豚卵、燕屎、天鼠屎(即蝙蝠屎)和鼹鼠。每一个药物条目下面是朱书《神农本草经》原文,墨书部分则为陶弘景增补的内容(大字)和注释(小字)。关键的是,药物是否有毒的信息用墨书,表明该知识并非出自《神农本草经》原文,而是后世本草书加入的。这种独特的作注方式在陶氏之后得以延续,后来的本草着作如法炮制,增补新的药物,并在已有的药物条目后层层叠叠地作注。有赖于此种格式,尽管《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经集注》等早期本草着作的全本均已散佚,但是它们的内容因为保存在后世的本草书中而得以再现。
《本草经集注》写本残片,上面提及四种动物类药,《以毒为药:古代中国的医疗、文化与政治》插图。
除了指明每一种药物是否有毒,陶弘景对《神农本草经》的组织架构也作了重大改动。其着作以四卷本《神农本草经》为蓝本,这个底本包括序录和分别述及上、中、下药的三卷。陶氏重新整理了《神农本草经》,创建了两个新版本。第一个版本共三卷,卷上为序录,中、下二卷则载药各约365种。第二个版本名曰“大书”,分为七卷:首卷为序录,卷2为玉石,卷3至卷5为草木,卷6为虫兽,卷7为果菜米谷和“有名无实”,后者为 仅有药名而不复使用的药物。虽然陶弘景没有发明根据自然属性将药物分类的方法——这一理念可上溯至汉代——但其着作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将此种体例确立为本草书的基本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