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李夫人欣然应允,不过随即却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些赧然似的,“但我……我也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我知道得也不是很多……”
“那……只说您知道的就好。”
李夫人点着头,忽然目光瞥到韩姑娘,面色就是一沉:“你出去。”
韩姑娘也不以为怪,同夏君黎交换了个眼色便出去了。李夫人照样地也赶走了五五,这才将一张霜面转向了夏君黎,刻削的面容又换上了蔼然与温柔的模样。
“你可别告诉别人。”李夫人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我和瞿安有个儿子,都快五岁了……”
夏君黎后来才意识到,李夫人不清醒的时候,有时以为自己还在十六岁,有时以为自己是在凌厉五岁那年,有时以为自己是还寄住在尼庵之中。若是最后那一种,她似乎是认得韩姑娘的,因为韩姑娘曾与她在那同一间庵中有过一段时间的共处,但若是前两种,她便谁也不认得了。
——毕竟,若自己都仍当如花之龄,又怎么肯相信凌厉这么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是自己的儿子?至于这个儿子还有了妻子、孩子,更是无异于奇谈怪说。便只有瞿安——她十六岁时便已认得的瞿安,即便如今也已老了,在她眼中却终是那一个人未变。
李夫人十六岁的时候——或者该叫“李姑娘”——确实是个官家小姐,虽然同繁华两京相比,她出身之地只是个不甚起眼的小县,但在那十六年里却也衣食无忧,足称娇生惯养。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火燃向汴京城时,整个中原又有几家不惊慌。小县城里的末品官员在盛世自然丰衣足食,可在摇摇欲坠的江山缝隙里,既没有乡绅大户那般富甲一方,又没有农人猎手那般身强力壮,一夕落难,前途甚至还不及平民明白清朗。两京东西路稍有预见的人家早在靖康城破之前就已开始往南迁逃,李家自然也有此心,只是一来,身为朝廷命官,不是想走便能走,二来,宋金交战胜负未分,常年扎根于此的总都怀了侥幸,三来,一家人也深知——除了“做官”,自己并无所长,真要离了这碗饭,还不知如何出路。
李家幼时起就已常有亲朋或是媒人来打听姑娘定亲之事,李家在县中地位既高,便将目光放得越发高了些,想着要往上走,最好是往京里走,不肯将就,迟迟未肯说定。到了这一年,整个中原人心惶惶,都传言金人迟早已要打了来,李家待要寻一户靠得住的托付自家姑娘,却已寻不着了。汴梁城破的消息传来之后,县上竟然一日之内传了三次火情,一向清宁的地方抢砸、偷盗之事不计其数,至于下辖乡里更是乱成一片,本地待要逃难的与别处逃难过来的人混杂一道,喧喧沸沸没个止歇——仿佛永远也不可能止歇了。没出几天,就连李家这县官的府上竟然也给人摸进来了,甚至李姑娘也差点给人拉扯去,幸得县衙的壮役还有没走的,仍存了些信义,持棍将趁火打劫之人赶出了外头——但壮役此来府上也不过是请辞——说隔日也准备要回老家去了。
小主,
李姑娘连夜同父母一道收拾细软,也准备走——他们的老家虽不在南方,但既然决定要背井离乡,若能与一个壮役同行,总好过一家三口手无缚鸡之力地忐忑独行。收拾完之后,李父特地去了那壮役家里,问明日可否一同上路——李姑娘是后来才知,父亲那晚其实甚至暗示提出了,要将女儿许配给这衙役,大约是为了自此有个照托,当父母的也可放心些。不过当此时局,多一口人吃饭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哪怕是个花容月貌的官家小姐;更别说这衙役老早是成过家的了。
这事也就没谈下去,李父垂头丧气往家走。不过,无论是当年的“李姑娘”还是今时今日的“李夫人”,都从不曾在心中责怪父亲有过那样的心思,因为——她说——李父就是在往回走的路上,遇见瞿安的。
若与昨夜从俞瑞那里听得的故事比照,此时瞿安出现在这县上,正当是靖康二年城破后,他再度离开陈州黑竹会总舵,前往汴梁的半途。此时的他不知可已晓得他要杀的金使就在汴梁,可总之——他只是路过,在这县上应该也没有逗留太久——因为未久之后便传出“换旗刀”杀金人的消息;但或也不仅仅是“路过”,或也不是完全没有逗留,因为再未久之后,他便因对完颜宗望下手被擒,其后被俞瑞救回黑竹,理应是没机会再回这县城里来了,若要说他与李姑娘有过什么旧缘因果以至于后来竟有了凌厉,当便是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