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利维坦

唐纳德不再去想那段把酒言欢的旧日时光,他对那段记忆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劳伦斯不再是以前那个正直善良的银翼骑士了,他被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们所杀。而现在那个被人扛在肩上,屎尿尽出,瑟瑟发抖的领主,只是他的尸体。

“我的一生都在和诡计、恶意与权谋打交道,所以你总有一天也会面临这些问题。”很久以前,约克公爵曾在某次酩酊而归后对唐纳德说,“我或许没有奥兰多大公的威望,也没有塔利亚女爵那样的交际手腕,但是我懂得如何见风使舵,把利益最大化,在危局中化险为夷,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胆小的马屁精会视我为主的原因——我永远都不会冒险,永远都不会因为个人感情而犯错。这正是我能成为家主的最大原因。”

不,我才不要像他一样。唐纳德呼出一口气,停下了脚步。他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

“现在安全了,你就在这坐着吧。”他把劳伦斯扔在地上,盯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又看了看正在与恶魔缠斗的卡琳,片刻后他攥紧拳头,像是下定决心般懊恼地大吼了一声,转身跑向最近的一台重型蝎弩。他把沉重的巨型箭矢抬上弩机,又去用力转动绞盘。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随着扳机咔嗒一声归位,他操纵蝎弩瞄准了恶魔,却迟迟不敢扣动扳机。他的眼神看上去低能且呆滞,他的嘴角留下唾液,这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副作用。尽管无比狼狈,但在劳伦斯看来,唐纳德的身姿仿佛战神般英武。反观我…有那么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这是他的职责——他是领主,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个骑士,是受祝的神选者。既然如此,他怎可在他们奋力战斗时袖手旁观?

劳伦斯从地上的残骸中拿起一把长剑。他丢掉了自己的武器,这说明可能他以后也不配使用附魔武器了。一开始制式长剑的重量是如此陌生,沉重得仿佛像一座山,但他旋即便适应了它的手感,那种熟悉武器完美贴合手掌的感觉总算唤醒了一点勇气。他用长剑撑起身体,和唐纳德一样大吼大叫着,发泄着自己的愤懑与不甘,冲向了不远处的恶魔。似曾相识的痛苦让他甘之如饴,与死神正面对决反倒使他更加冲动。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有银翼骑士的样子。

“别过来!”卡琳呼喊道,然后…她停了。她震惊了,被恐惧震慑了,因为她感觉到恶魔瞬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劳伦斯身上。这一次,如此直接,如同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启示。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卡琳非常确信,伴随着恶魔每一个杀意尽显的动作,劳伦斯随时都有可能会死去。当迫在眉睫的恐惧感褪去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是放松。这几天,这几个星期,这几个月,这几年来,那份保护他的工作在慢慢拖垮她。她自己能感觉到,压力和痛苦在不断积累,积累,仿佛一团阴云笼罩头顶,束缚她的四肢,阻碍她的思想,让她质疑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而劳伦斯已经有半年没好好休息过了,他的心神正在动摇,反应变得迟钝,一万五千名茶花领人凡事都要依赖他,伸长手嗷嗷待哺,祈求着仁慈,寻求着命令,他们无止境的要求压得他喘不过气,而西境的千万双眼睛也一直在盯着他。

而他也努力过。他战斗了,所以…

让他现在死去,会不会也是种解脱呢?

不,起码不是今天。卡琳想起前任圣女的交代,面色恢复正常。她收紧肩膀,挺直背脊,隐藏了瞳孔后的其他情绪,以及极度疲倦下每一块肌肉深入骨髓的酸痛。“找到他,保护好他。”圣女,她的姐妹,已经不在了,她们坠入地狱,期待着她的表现,所以一切使命与责任都落在了她肩上。人类的命运,还有卢修斯的嘱托,让她再次把手伸向了刚刚服用过的秘药。这就足够了吗?不,还不够。那恶魔会不顾一切地杀死他,但他不能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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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大喊大叫,迈步迎向这个凭空出现的对手。面对那锋利长牙的灼目光芒与口器发出的幽怨挽歌,他似乎全无惧意。长剑的挥砍如暴雨般毫无停歇,而暴怒的怪物则完全无视了卡琳的拦截,用如打桩机一样力大无穷的数十条触手,不断追击着劳伦斯。它怎么好像还有理智?劳伦斯刚反应过来触手的攻势可能只是陷阱,恶魔的一对跛足便压了上来,蠕动肉瘤上的倒刺如交替劈砍的双刀。心底暗道不妙的劳伦斯只好采取守势,用长剑与右侧臂铠来消解致命冲击,但他使尽浑身力气,也不得不脚踏弓步,勉强抵挡,被压得动弹不得。

唐纳德突然怒吼一声,扣动扳机,将全身的力气都注入到这次还击中。蝎弩强大的动能将怪物的三根触手连根搅断,恶魔蹒跚后退两步,但它早已失去了痛觉,不受任何影响,随即重新锁定劳伦斯,腹足与触手一齐进攻。这一次劳伦斯的好运终于用光,其中一根触手的尖锐吸盘如附魔刀锋般切入了劳伦斯右臂的铠甲。皮革内衬和锁子甲迎刃而解,鲜血喷涌而出,沿着劳伦斯的袖口向下流淌,从厚重手甲的边缘不住滴落。

卡琳发出了一声低沉呼吼,她一把推开劳伦斯,挥舞钉锤向恶魔攻去。她完全舍弃了防御,用一连串的狂野攻势将恶魔步步逼退。其中无可匹敌的一击捣烂了恶魔的一对副眼,但恶魔的触手回击转眼间就在她胸前留下一道深深刻痕。还是不够,那东西还在重生。就在卡琳的下一击打向恶魔的长牙时,那对血肉模糊的副眼已经完成了再生,它新生瞳孔上起初展现着好奇,随后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憎恨。

卡琳曾告诉劳伦斯,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任何事,因为她会保护他的安全,而她将誓死扞卫这项承诺。为了培养出卡琳这样的超凡个体,教廷的一代代冠军苦心训练,从磨砺心智到钻研武技,经历了整个黑暗时代的久远岁月才有所收获。那段漫长历史赋予她的全部敏捷与力量都在秘药的作用下被卡琳尽数调动起来,她如同扑击猎物的猛兽般纵身跃起,一头钻进了恶魔的嘴里。劳伦斯面前密密麻麻的副眼突然失去了对手,这让恶魔尴尬地呆立在原地。

三十秒。卡琳滑进了巨兽的胃囊,双手紧握那柄轻声嘶鸣的钉锤,高高举过头顶,随后以开山裂地之势将恶魔腹中的庞大脏器锤成肉酱。伴随着喷薄而出的黑色血雾,恶魔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哀嚎,劳伦斯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它咆哮时几近破碎。他最后的记忆是恶魔在痛苦地翻滚着,蜕下了一层又一层散发邪恶光芒的皮肉。

再次醒来时,恶魔已经死去了。它刀枪不入的鳞片因溃烂化作了绵软、脆弱且无害的臭肉。它创口周围的灰色血肉已经开始起皱,一片片脱落,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劳伦斯慢慢起身,拎着长剑用力去戳那些肉块,随着肉块渐渐腐殒殆尽,一层奇怪的乳白色薄膜显露出来。当啷一声,劳伦斯的长剑落地,他的恐惧成真了,强敌死去的振奋火苗被突如其来的恐惧熄灭——那层鱼泡状的薄膜下有人类挣扎的动作,但却只有上半身。他一把抓住薄膜下好像是手的部分,只感觉到骨骼棱角的坚硬,那刺痛使他疯了一样用牙咬,用剑割那薄膜。“不!”这个词硬生生地从他喉咙中挣脱而出。他仿佛听到了一阵沙哑的笑声,在这场战斗开始前那个自称奥秘之主的家伙就已经计划了这场灾难。祂愚弄了他,而他的傲慢害了他们所有人,就是这一点,他沉重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就像烙铁一样压在他的内心里。

他本应全副武装,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作为一位骑士,他应该时刻保持警戒状态。但傲慢与骄傲让他没有履行承诺。劳伦斯一直都认为降低士兵伤亡是作为将领的一种荣耀,是值得冒险去争取的。

当劳伦斯剖开薄膜时,他眼前的世界已经模糊了。由于过分着急,他失去了用剑的准头,弄伤了自己的手。唐纳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站在刚刚倒下的恶魔尸体旁,他的力量已经被透支了。

一股迸溅的酸液像锯齿状的刀子一样撕裂了劳伦斯的胸甲,但他毫不在意它所造成的破坏。他的盔甲被酸液擦过,开始腐蚀冒烟,他的手甲溶解后,手指上的皮肉因酸液的恶意侵袭而发出焦灼的哀嚎声。可怕的痛楚让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当薄膜被彻底撕开后,他几乎趴在地上。心脏在他的胸膛里轰鸣,劳伦斯咬牙伸出隐现白骨的手指,将卡琳的半边身体拽了出来。他与她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卡琳的生还希望是如此渺茫,但他仍然抱着希望。

当他抹掉眼前的泪水,并看到那惨不忍睹的躯体时,他才意识到他敬爱的老师已经死了。他停了下来,想要去碰那腐蚀掉下半身的尸体,但最终他的手顿在了半空。只听见唐纳德和他的军官们返回战场增援的呼喊声,而他却已经记不得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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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宰了他们。”他的悲鸣中藏着焚烧世界的怒火,“屠杀他们,一个不留!”

打斗声还在不断响起,但塞连人已经开始大规模投降了。恶魔出场的骇人小插曲弄得塞连人胆战心惊,也让茶花领人失去了屠杀俘虏的勇气。毕竟,大家在今天流的血都足够多了,何必再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命令拼上性命呢?

“亚当小子…”卡琳突然说话了。她身下逐渐扩散出一滩粉红色血泊,见状劳伦斯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从怀里掏出一瓶治疗药剂,就要为卡琳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