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酒宴之中无真话、无假话,酒醒之后,一切归零,谁也不欠谁的,要说真欠,他刘懿还欠咱们这顿饭的饭前呢!”
王开长舒一气。
谢安轻声安抚,温声笑道,“起码,证明了此子绝非凡品,荀庾信中那句‘借父上位’的诬蔑之言,怕做不得真喽。五郡平田的大任,交到此子手中,我,放心!”
苏道云回到厅中,晕晕乎乎地问道,“大人,刘平田方才所言,是何意啊?”
“平田自然要依平田之法,百姓纵然心中难平,却是官府公平之举。这是在告诫我等,切莫眩于小忠小善呢!”
王开急忙追问,“若给无赖分田分地,岂不是冷了民心,滋长了歪风邪气?”
“此言差矣。”谢安遥看门外雪,轻声道,“圣王之御世,莫不以广农为务,俭用为资。陛下的《五谷民令》,确为利国利民之大策,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雨露均沾。民令中明确了土地可租不可买,如果两人得了地,仍然选择做个混人,不去安心务农,最后,也会再次失去土地,转租他人的那点租金,哪里够糊口的呢!多行不义必自毙,最后两人沦为笑柄、再次食不果腹,刘懿的最后一句话,由是而已。”
诸官吏恍然大悟。
“诸位,散了吧!”谢安笑呵呵地说,“喝暖了不想家,祝各位,晚安,好梦!”
众人走后,只有谢安一人,都留在诺大中厅。
玉炉香细,沉沉帘幕,清寂之后,又见孤零。
谢安撤酒研磨,提笔行书,又复落笔,来回反复,最后情绪无名恼怒。
他起身望月,自言自语,“哎!父亲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如今看,千樽心事,万般恩仇,果然都化成老庄之风啊!”
“人们多不念旧恩,世情就是这样,一旦你衰败,没人会帮扶你。北出辽西以来,除了陆凌、冉闵、桓温等好友来信,再无故人来往,可见世间人情冷暖啊!”
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皇权贵胄,你在天上时,绕在你身边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只有你真真正正落地后,仍然陪盼着你的,才叫好友。
本想写封家书的谢安,不知该如何说起,再加上心事难宁,索性托起一壶逍遥酒,坐在门槛上,小口慢饮,自顾自说道,“刘懿,刘懿,好名字!”
“这小子的脾气秉性,倒有些像先帝呢,可此子在说话间,却有刘权生那股子弯弯气,让人捉摸不透,眉宇间更包含一股英武风度,若是加以培养,将来不失为将相之才。甚至,可以做中兴大汉的脊梁!”
等等,谢安忽然有些清醒,他使劲摇了摇头,开始沉思。
天子诏令刘懿平田,自己恰恰受命辽西,难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谢安仿佛抓到了些什么!
“晚辈很好奇,太子的大师傅,未来的天子帝师,内有强势家族支撑、外有无数权贵支持,将来必定位极人臣。谢前辈,为何要来塞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纵然犯了事情,也不该背井离乡,流落到薄州这种贫瘠之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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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回头,笑了。
原来,其他人走后,在乔妙卿的帮助下,刘懿又悄悄地跑了回来,此刻,他很不自觉地坐在了谢安对面,满脸微笑。
谢安毕竟聪明绝顶,又是入境文人,对于刘懿的去而复返,毫不意外,从容答道,“我要能想明白,岂不早就回去了?”
“谢大人鸟中鹓鶵,岂会不知?晚辈醉成了这般模样,还要回来一探究竟,谢前辈,您就不能说句真话?”
刘懿那双无邪大眼,直勾勾地看着谢安,一声贱笑,嘻嘻哈哈,但双目神光充足,一看便知是机敏之人。
谢安用酒坛底儿捅了捅刘懿,眯眼道,“你这小子,无礼又无理,一场醉便可换一句真话?那真话岂不是太过廉价了?”
“看来还是没喝好谢大人啊!”刘懿鼓了鼓嘴,牢骚道,“不问了不问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北疆真好,没那么多纷扰和斡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谢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刘懿问道,“山山水水,哪里不都是这样么?”
谢安咧嘴摇头,“江山不是山,痴水不是水。”
刘懿对这种无病呻吟,今日大肆反感。
刘懿这次去而复返,本是想和谢安促膝长谈一番的,可既然人家不想同自己交往,自己也没有必要逗留。
于是,少年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离去,道,“翌日,晚辈将起身返凌源,那两个捣乱的,如果谢郡守觉得难以抉择,就让其随了我的平田军吧!”
谢安露出了运筹帷幄的表情,“这都是小事情,不牢刘平田费心。”
刘懿头也不回,“王开不是说,这两个家伙,是你的心头之患么?”
“是王记事说的,不是我!”谢安冲着刘懿背影大喊。
刘懿没有回答。
谢安也没有追。
人活一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重来,包括这顿饭,即使下一顿饭食无二,也不可能品出一般滋味。
当今天下最聪明的人之一,和二十年后最聪明的人之一,就这样擦肩而过,却没有擦出火花。
世事无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