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冷风带走夏日最后一丝炎热,令寒意渗透小镇的每个角落。
此处名为“临江”,坐落在长江河畔,是个人口不过数万、被农田与林木包围的不起眼镇子。
尽管与沿海大都市相距不远,但经济发展并未令小镇乘上快船。十几年来,田地与低矮的房屋一成不变,唯有远处冰冷的工业园区不断增加。年长者外出工作,年少者则在外求学,最终肯留在破败小镇的人寥寥可数,唯有农田的虫鸣鸟叫始终喧嚣,为河畔桥边所余无几的住户带来些许烟火气。
这一日,介云福利院迎来了几位罕见的客人。
“就是这里?”
出租车裹挟着灰尘砂砾停在道边。几个年轻人走下车,好奇打量着面前充满上世纪风情的建筑物。
他们是来自隔壁城市的大学生,正在导师的要求下做福利院相关的社会调查。为了获得足够资料,干劲十足的年轻人们干脆联系了一所周边乡镇的儿童福利院,打算亲身上阵去当几天志愿者。
刚踏入院子,他们便见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们已经在门口翘首等待,连忙上前自报家门攀谈起来。
大学生们联系到的负责人名为梁静,正是介云福利院的院长。日夜操劳在女人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年纪还不到五十,黑发间已经夹杂了难以掩盖的白丝;不过,她的性情倒如电话中所闻一样和善热情,还特意和同事们一起出门迎接这些来访的稀客。
“通大的常子文同学?”
见为首的男生应声回应,梁院长立刻眉开眼笑。
“欢迎欢迎。外面风大,快进来坐。”
一行人跟随院长的脚步行入屋内。推门的那一刻,走在最前的年轻人隐约听到了类似幼童啼哭的声音。但那微弱的声音混合在风中很快便消失无踪,未等仔细思索,眼前的景象便将他们惊在当场。
在来到这里前,大学生搜索了杂七杂八的资料,也讨论过如何对待无父无母的孤儿才不会刺痛他们,甚至做好了被畏惧或敌视的准备。
但眼前的画面瞬间便打破了他们太过单纯的想象。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不到十个孩子,他们围绕圆桌安静坐着,自顾自摆弄手中的书本玩具。而尽管人数不多,新来的志愿者们依旧纷纷愣在当场。
坐在矮桌前的幼童似乎都不超过十岁,却与精力旺盛、活蹦乱跳的同龄人们截然不同。常子文清晰地看到离他最近的小家伙左袖口空荡荡的,右手也少了两根手指,以至于握笔的动作艰难笨拙,只能画出弯弯曲曲的线条;旁边的女孩瘫坐在宽大的轮椅上,连稍稍起身都很难做到,正费力地伸长手臂去够桌上的褪色玩偶。而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孩子虽四肢俱全,却消瘦得触目惊心,不协调的肢体动作也怪异极了。他似乎根本没办法在椅子上坐稳,只好孤零零地倚靠在墙角,彩色积木散在柔软的地毯上,七零八落不成形状。
“……”
一时间,连班里最活泼外向的同学都说不出话。
放眼望去,整个屋子里居然没有一个“完全健康”的孩童。他们看起来呆愣木讷,几乎没有人愿意抬眼看看进门的陌生人,也并不交谈嬉戏。大厅静得可怕,直到梁院长的声音打破凝滞的空气,才让大学生们如梦初醒。
“你们先坐。吃点水果?”
看到一旁桌上洗得干干净净、显然早已准备的苹果鸭梨,坐立不安的志愿者们哪敢点头,纷纷摆起了手要求院长先给自己派点活。有眼神好的同学已经抄起桌上抹布,恨不得当场把每个平面都擦一遍。
年轻人猴急的模样顿时将院长逗笑了。她刚要开口,突然被一个电话打断了交谈。
大学生们听不到电话内容,只见院长匆匆应了几句便表示有离开一会,安顿志愿者先坐下休息。而年轻人目送那道急急忙忙的背影远去,哪里能安心坐得下,面面相觑片刻后决定先行动起来。
抢到抹布的女生迫不及待去擦起了玻璃上的污渍,也有人直奔转角处的扫帚。常子文左右看看,拿出准备好的零食点心,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孩子们。
“你好?”
他尝试和轮椅上的小孩搭话。但幼童的态度很漠然,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沉默地摆弄玩具。视线交接的那一刻,年轻人不禁僵住了——那目光中丝毫没有活泼的气力,宛如一潭死水般寂静又麻木。
初出茅庐的志愿者愣了一会,没有继续和孩子们讲话,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这个房间。
常子文来不及思考那个半身瘫痪的孩子麻木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更不敢想象这座福利院的年幼“病患”都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下意识想要出门透透气,刚行至屋檐下的走廊便见到前方一阵骚动。
有个脏兮兮的身影正在灌木丛中钻来钻去,蹭得满身都是落叶和污泥。那个男孩看起来已经有十多岁大,神情却如同婴儿般呆滞,眼距也宽得离奇,显然有智力方面的缺陷。一旁的护工急得团团转,努力想要把他拉起来,男孩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拒不配合,两人互相拉扯得脸红脖子粗,场面混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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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一头雾水地看了一会,正打算去搭把手,旁边的门突然被推开,几个孩子从中猛冲出来,顺着廊道跑远了。最末尾的小家伙似乎被走廊中的陌生人吓了一跳,顿时左脚绊右脚,啪地在志愿者面前摔了个大马趴。
这通轰轰烈烈的动静把常子文吓了一跳,赶快伸手去扶。而摔了一跤的小女孩仿佛把自己摔傻了,也不做声,只呆愣愣地盯着大学生看。
“呃,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此刻的年轻人早已把背熟的自我介绍忘了个干净,生怕自己将幼童吓坏,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那个……我是通大的常子文,是来做志愿者的。哦对了,志愿者的意思就是……”
新任志愿者把话讲得颠三倒四,语言表达力直追灌木丛里那位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少年。女孩愣头愣脑地盯着陌生人看了一会,挥舞双手比划了起来。
大学生一愣,这才意识到她居然是个聋哑人。
女孩的手语打得飞快,直把常子文比划得眼花缭乱。他之前所做的准备中可不包括学习手语这一项,正扭头要向院子里的护工求助,突然听到有说话声传来。
“她是说——您踩到她的小熊啦。”
常子文低头一看,好似被火烫了一般挪开自己的脚——有些破旧的小熊玩偶正静静躺在地上,柔软的耳朵上被印了个灰扑扑的鞋印。大学生一迭声地连道对不起,将小熊捡起来拍净,这才有空看向说话者。
那是个和摔跤的小家伙身高相近、大约四五岁的女孩。就和福利院中所有无父无母的孩童一样,她身穿款式简单又耐脏的深色半袖,头发也被剪成了容易梳理的长度。狰狞的烧伤疤痕从她的左脸一路蔓延到脖颈,又没入衣领下,看起来分外骇人。
之前在大厅中所见令常子文已经意识到,在如今这个生活富足、国泰民安的年代,只有身体存在严重缺陷的孩子才会被父母遗弃。他没有对女孩露出不礼貌的吃惊表情,蹲下身道过谢后,将小熊玩偶递还给原主,又认真地重新进行了自我介绍。
两个小孩被讲得摇头晃脑,也不知将大学生那套啰嗦的说辞听进去了多少。好在她们都很给来访者面子,没有大厅里的同伴那样无视生人,会说话的小家伙甚至冲他微笑,说了声你好。
难得见到能够正常交流的孩子,常子文不禁和她们多聊了两句。听闻他是来帮忙干活的“志愿者”后,小哑女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开始拉拽大学生的袖口示意他跟自己走。
“我们正好要去康复室帮忙。”脸上有伤疤的女孩轻车熟路地充当朋友的翻译,“要一起来吗?”
正苦于找不到事做的年轻人眼睛一亮,立刻答应了下来。
他跟随着两个女孩的脚步左拐右拐,一路行至建筑物深处。刚推开门,嚎啕的哭声迎面冲来,将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常子文脚步停滞,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
身处康复室内的都是体态歪歪扭扭、站都站不稳的幼童,正在医生的帮助下进行复健训练。扶着双杠勉强挪步的孩子还只是双眼含泪,另一边躺在床上的小患者已经哭到声音嘶哑。志愿者眼看着医生一遍遍用力按压他痉挛的小腿,剧痛令年幼的孩童嚎哭不止,加上惨白的灯光与泡沫拼图地板褪色的图案,将这一幕渲染得仿佛电影中的人间炼狱般惨烈。
下一秒,咣当的声响打断了大学生的胡思乱想——不知是谁撞倒了桌上的水杯,冒着热气的黏腻糖水顿时泼洒一地,打湿了拼图地板和堆在墙角的器械。
两个小女孩对此情景似乎早已见怪不怪,飞快跑去拿清扫工具。常子文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进屋想给忙乱的护工们搭把手。
“谢谢你啊。”
找不到抹布、干脆掏出包中纸巾准备擦地的志愿者一回头,便见到刚才匆匆离去的梁院长也坐在康复室一角,身边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瘦瘦小小的孩子。
常子文一边收拾满屋狼藉,一边和忙于照顾病人的院长搭话,终于了解了这座福利院的真实现状。
作为这一带村镇中唯一的正规福利院,这里接收了大量被父母遗弃的儿童,他们或患病、或残疾,远比健康的同龄人难照顾。与之相对,福利院中的人手则严重不足,不超十人的护工每日都忙得团团转,连本应司管理职的院长也不得不亲自做苦力活。为了减轻大人们的负担,福利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肢体健全的孩子都早早懂得了帮忙,无需吩咐便会自觉承担起打扫卫生、收拾杂物等简单工作。
大学生从小生活条件优渥,哪里见过这样的人间疾苦,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当即拍着胸脯向院长保证,这个学期他会经常带着同学们来做义工,有什么难搞的活计都尽管丢过来吧。
或许看出年轻人的热情并非虚假,梁院长也终于肯放下客套,简单说明了福利院每日的工作流程。
“下午我们要打扫食堂——不认识路的话叫璐璐和晓夜给你们带路就行。”